国际文坛||脊梁[美国]大卫·大众特·华莱士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8 23:00:13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1962-2008):美国小说家,毕业论文《系统的扫帚》发表成书后在美国文坛引起轰动,长篇小说《无尽的玩笑》入选《时代》杂志1923至2005年百部最佳英文小说,未完成的遗作《苍白的国王》提名2012年普利策奖,另著有短篇小说集《头发奇特的女孩》《与丑陋人物的短暂会谈》《忘却》。他在写作时喜欢使用长句,有时脚注与尾注比正文还长;其作品具有深邃的知识和精密的逻辑思辨,是美国后现代派作家中一位奇才。其短篇小说《脊梁》原载于《纽约客》2001年3月7日。



脊  梁 ||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钟  娜  译



      每一个完整的人都有野心、目标、动机、志向。这个男孩的目标是用嘴唇吻遍全身的每一平方英寸。

  从手臂,到肩膀,乃至膝盖以下绝大部分的腿部都简单如儿戏。然而,达成这些身体部位之后,困难如沿海大陆架一般开始陡增。男孩意识到他面临着难以想象的挑战。那年他六岁。

  男孩想用嘴唇吻遍全身每一平方英寸的原始动机,或者说“动力因”,其实很简单。某一天,他犯了哮喘待在家里,那是个阴雨连绵的早上,男孩正在翻看他父亲的晋升材料。其中有一些在最后那场大火里幸存了下来。男孩的哮喘被认为是先天的。

  他的外侧脚踝的下面和周边是第一个真正需要身体弯曲的部位。(那时,这个小男孩以为外侧踝是脚踝上一个有趣的突起)他拟定的策略,是坐在卧室地面的地毯上,膝盖内侧着地,小腿肚和脚掌尽量与大腿成直角。然后他得使劲向体侧倾斜,朝外翻的脚踝和脚掌外侧靠拢,向前向下扭动脖子,嘴唇用力向外突出(此时男孩想象中完全突出的嘴唇是儿童漫画里代表亲嘴的夸张撅嘴造型),朝着他用可溶墨水标记出靶心的脚掌外侧区域。在一个很早的早上,他在肋骨向右旋转的压迫下大口喘气,朝体侧越伸越远,直到他感觉背部上半部爆出砰的一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贯穿他的肩胛骨和脊椎。男孩并没有大哭或啜泣,只是静静地保持这种扭曲的坐姿,直到他父亲见他没来吃早饭便上楼进了他的卧室。由于疼痛以及疼痛导致的呼吸困难,男孩超过一个月没有上学。我们不知道一个父亲该如何解释一个六岁孩子怎么会受这种伤。

  父亲的脊椎按摩师凯西医生缓解了最严重的紧急病症。更要紧的是,正是凯西医生向男孩启蒙了诸如脊椎的微观世界、脊椎保养、姿势共鸣和屈曲渐进的概念。凯西医生闻起来有淡淡的茴香味,看起来非常坦诚、周到、亲切。男孩躺在一张垫了海绵的高桌上,下巴托在一个小杯子里。凯西医生调整着他的脑袋,动作温和,却让他的背上有反应。她的双手轻柔却有力,当她抚摸男孩的背时,他感觉她似乎在问它问题,同时又解答了那些问题。她在墙上贴了绘有人体脊椎和包裹及连接脊椎的肌肉、筋膜和神经束的分解图。看不到棒棒糖的踪影。凯西医生教给男孩的伸展运动是为了活动头颈夹肌、颈最长肌和T2、T3节脊椎周围的神经及肌肉鞘束,也就是男孩受伤的部位。凯西医生的眼镜穿了根细绳挂在她的脖子上,穿着一件套头绿毛衣,看起来像是用花粉织的。你能听出来她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她嘱咐男孩每天进行拉伸训练,不要因为枯燥或症状缓解就松懈。她说长远的目标并不是减缓当前的不适而是维护神经健康和身心健全,他将来会非常、非常感谢她的。凯西医生给男孩的父亲开了一方天然植物弛缓剂。

  于是男孩在凯西医生的引领下开始了渐进拉伸的训练,以及每日默默训练、向长期目标进发的成熟观念。这其实是无心插柳。前五周里,男孩因T3节颈椎半脱位而不能动弹——他难受得要命,病痛引发哮喘,连哮喘药都不管用——他不再拥有儿时那样如痴如醉的狂热,而是意识到,用嘴唇触碰自己身体每一平方英尺的目标将需要最大的努力、自律、以及长期的坚持,究竟多久他那时还无法想象(因为年纪尚小)。

  凯西医生特意给男孩展示了一个有失维护的人体脊椎的立式3d模型。它看起来暗淡、发育不良、组织坏死、郁郁寡欢。它的结节和软组织已经发炎,椎间盘环状纤维呈一颗坏牙的颜色。这尊模型背后的墙上挂了一副匾牌或标识,上面说明,凯斯医生想要介绍的是治疗脊椎及相关神经官能紧张症的两种不同支付方式:“现在”和“稍后”。

  实际上,绝大多数职业柔术师仅仅是壶腹先天性萎缩或退化,或腰椎严重突起,或二者兼而有之罢了。很多柔术师伴有沃斯特克氏症或其他形式的单侧痉挛。因此,他们的“卖艺”并不需要费太大力气。一九三二年,英国泰米尔神秘主义学者记录了一位锡兰少女,将肩膀以下的双臂、大腿根部以下的一只大腿和膝盖以下的另一只腿全部塞入食道,在毫无外力的帮助下以口中突出的膝盖为支点,每小时三百圈地旋转。这种“自吞”(即“自我吞噬”)现象进而被认定为一种罕见的被动异食,绝大多数案例均由缺钙、缺锌或二者皆缺所导致。男孩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准备好攻克小腿内侧到腹股沟中脉叉。他每天盘腿弓背好几个小时,缓缓地逐渐拉伸垂直贯穿背部和颈部的筋膜、胸廓棘肌和肩胛提肌、腰髂肋肌到骶骨之间的部位,以及大腿内部又密又紧的股薄肌、耻骨肌及长收肌,这片肌群交汇于斯卡帕三角,每当其拉伸到极限,便会沿耻骨传来令人眩晕的疼痛。要是有谁在男孩进行训练的两三个小时里看见他将脚掌并拢来拉伸耻骨肌,轻轻地上下快速翻动,然后双脚交叉尽量前倾,从而锻炼连接骨盆和背肋的胸腰筋膜,那么男孩在他眼里要么像在祷告,要么就是紧张多动,要么二者皆有。

  当男孩用一瓣或两瓣嘴唇够到大腿前侧后,他的生殖器前端是小菜一碟,甚至当他开始策划如何攻克髂骨以及臀部外侧了,他仍反复亲吻它,然后对它置之不理。等这些目标完成后,就是难度更高、以颈部为主的软功,从而触碰到臀部内侧、会阴以及大腿的最最上端。

  男孩十一岁了。

  这个奇怪却更成熟的目标在男孩的卧室展开,四壁贴有丛林风格的墙纸。从二楼窗户能看到后院的一棵树。每天不同时间,阳光从不同角度以不同的强度穿过大树,照在男孩身上,他站着,坐着,伸展,躺在房间地毯上,拉伸或保持各种姿势。卧室铺了一张北极风味的白色厚绒地毯,男孩的父亲认为这和墙壁上反复出现的老虎、斑马、狮子和棕榈树并不契合,但父亲什么也没说。

  大幅度提高嘴唇的凸起程度需要系统性地锻炼上颌筋膜,如降鼻中隔肌、降口角肌、降下唇肌、颊肌、口周以及笑肌群。颧骨肌肉也需要稍加锻炼。练习:把一条小绳粘在一颗至少宽一点五英尺的威瑟利纽扣上,它是从父亲第二好的雨衣上借来的;把纽扣放在上下门牙之前,紧闭双唇;小绳紧绷,与面部垂直,拉住绳子末端,逐渐加大拉伸力度,用嘴唇阻止拉力;坚持二十秒;重复;重复。

  有时男孩的父亲背靠着门坐在男孩卧室门外的地板上,偷听房间里的动静。我们不知道男孩是否察觉到父亲,尽管有时当父亲坐下来靠在门上,或站起身来,或调整靠门的姿势时,木地板会发出吱呀的声音。男孩在房里拉伸、保持扭曲姿势的时间超乎寻常得久。父亲是一个有些紧张的男人,举止匆忙慌张,好像总是马上就要离开。他有大量的企业活动,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他在大部分人脑海中的形象都是短暂的,周围画着一圈虚线——某个在擦肩而过时友好地打着招呼走向出口的人。客户经常觉得父亲让人不自在。他打电话时最有成效。

  男孩八岁的时候,他的长期目标已经开始影响他的身体发育。他的老师指出他的姿势和步伐发生了变化。男孩的微笑——如今由于唇部肌肉组织肥大导致他常常微笑——看起来非常诡异:僵硬、夸张,用一个老师的评价来形容,看起来“不像是这世上的东西”。 

  事实:意大利圣五伤神父毕奥穿透双掌双足的伤痕终生未愈。翁布里亚的圣勿洛尼伽·久莲尼曾展示过她双掌双足及肋部的伤口,它们能在命令下开合。十八世纪的圣女吉尔瓦纳·索利马尼准许朝圣者将特制钥匙插入她双手的伤口中并转动钥匙,据称这样能促使朝圣者从唯理论的绝望中振作起来。

  据圣波纳文图拉和切拉诺的托马斯称,圣法兰西斯手上的圣痕包括手掌及脚掌上状似凝固黑色肌肉的杠状物。当外界向手掌上所谓的“钉子”施压时,棒状肌肉会立刻从手背上凸起,恰好如同一枚真正的所谓“钉子”穿过掌心时的情景。

  然而(事实),双手缺乏解剖学意义上能支撑成人体体重的组织。罗马法律文案及当代对一世纪一具人体骨骼的研究均证实,正统的十字架施刑需要将钉子敲入受刑者的手腕,而非手掌。因此,存在主义神学家萧沆在他一九三七年《泪与圣徒》论文中分析,“圣痕必须既是真实也是谎言”,他将人类的心脏称为“上帝无法愈合的伤口”。

  光是男孩身体中部从肚脐到胸骨之间位于肋骨缝隙间的部位,就需要十九个月的拉伸和姿势训练,其中最严苛的训练想必相当痛苦。在这一阶段,韧性拉伸方面的进展已经细微到肉眼难以察觉了,只有通过每天高度精确的测量与记录方能得以观察。

  男孩仍在温和却不屈不挠地拉伸着颈部及背部上半部的黄韧带、囊及韧带突,他的下巴抵在胸部(上面用可溶墨水画有箭头和点状标记)的中段胸骨上,然后循序渐进地向下滑动——有时一天只移动一点五毫米——而这种疑似紧张症或沉思行为或二者兼有的姿势要维持一个小时或以上。

  夏天,在他早起训练的时候,男孩窗外的那棵树上鹩哥忙碌地飞来飞去,紧接着,随着太阳升起,树上满是鸟群刺耳的嗓音、尖利的嘶鸣,透过隔板,这些声音在双腿交叉、下巴抵胸的男孩听来,就好像生锈的螺丝在转动,某些复杂嵌入的零件吱吱呀呀开始松动。越过那棵向南的树,能看见沿视线渐缩的邻宅屋檐、消防栓、交叉路口的街牌和对面低收入住宅开发区四十八个整齐划一的屋顶,然后,越过开发区,在地平线上,城市边界处翠绿的玉米田露出一角。到了夏末,玉米田由翠绿转成蜡黄,到了秋天就只剩寒碜的茬子,到了冬天,光秃秃的土壤看起来除了像土什么也不像。

  在男孩的小学,他的行为堪称典范,他的作业没有亏欠,他的智力开发位于所有相关曲线峰值的中峰。在同学之间,男孩属于边缘人物,不起眼到甚至没人去戏弄他。早自三年级起,男孩为了达成目标所作的努力导致他身体曲线殊于常人;尽管如此,他的外貌或举止中的某种气质让他免于校园暴力之扰。男孩遵守课堂纪律,在团队合作中表现良好。老师在写给他的社交评估中并没有说他内向、疏远,而是说他“安静” “举止不俗” “自给自足”(原句如此)。男孩不挑起事端,也不引人发笑,几乎不被察觉。没人知道他是否为此烦恼。

  我们至今尚不清楚这个男孩为什么致力于用嘴唇覆盖自己身体的每一平方英尺。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将这一目标视作通常定义下的“成就”。和他爸爸不同,男孩既没有读过瑞普利(瑞普利创办的“信不信由你”系列讲述了各种天方夜谭的事件和人物),也从未听说过麦克沃特兄弟(吉尼斯纪录的创始人)——这当然算不上是智力缺陷。这也不是什么自我驱逐;可确定的是——男孩从未有意识地希望“超越”什么。如果有人问他,男孩会说他只是决定要用嘴巴去触碰自己身体的每一毫米。除此之外,他说不出什么了。自身物理上的“不可及”(我们都无法触及自身,但却可以,好比说,用各种方式触碰到彼此的身体部分,却想都没法想象用这些方式来触碰自己),或者,当然了,关于他坚定的决心去戳破那层“不可及”的面纱——从而,以这种有些孩子气的方式,做到自给自足——男孩并没有有意识地去洞悉和理解这些概念。归根结底,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在他九岁那年的秋天,他的嘴唇触碰到了左右的上乳晕。这时他的嘴唇已经相当肥厚突出了;他每日锻炼的一部分就是乏味的纽扣绳子练习,从而刺激轮匝肌肥大。能否将撅起的嘴唇伸展到十点四厘米之长通常就意味着能否挨到他的胸脯。他能够在九岁之前碰到阴囊的后部、肛门周边又薄又干的皮肤,并非因为他的脊椎变得又多么灵活,同样也是多亏了轮匝肌。这些已经碰到的部位被记录在男孩私人账本上四四方方的表格里,然后被墨水清除、抛在了脑后。男孩一旦用嘴碰过后就会忘记那个部位,就好像获得触碰权后,这个部位从此对他而言就不再真实,只存在于那张四方的表格上。

  然而,男孩十一岁的时候,对他而言高度真实的部位只剩下那些他还未尝试过的躯干部位:胸小肌以上的胸部,锁骨、颈阔肌之间的喉咙下部,以及自臀部以上的背部,平滑绵延的平面和肌肉束(不包括体侧的斜方肌及三角肌后束,他在八岁半的时候就碰到了)。

  据记载,四位各自拥有营业执照及许可证保险的医师曾证实巴伐利亚的神秘主义者特雷泽·诺依曼的圣痕由外皮层、真皮结构组成,并穿过她的双手掌心。特雷泽·诺依曼绝食生存的能力由四名方济各会修女证实,她们曾在一九二七年轮班照顾她。她在三十五年间不食不喝;唯一记载在案的肠部运动(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二日)经实验室分析确定仅由痰液和焦臭的胆汁构成。

  一个被追随者尊称为普拉汉萨沙二世的孟加拉圣人在冥想唱诵时,双眼离开了眼窝,上升到他头顶上方盘旋,仅由其硬脑脊膜细带连接,(悬浮的双眼)随即表演了富有节奏感与艺术性的旋转动作,据西方目击者形容,这些动作神似舞蹈中的四面湿婆,被施了咒语的群蛇,交错的DNA螺旋,银河星系及安德罗墨达星系以本星系群为直径旋转的复调8字舞;又或者(据说)是以上四者的结合。

  对人类过敏反应的研究已经证明对痛感刺激最敏感的肌骨结构是骨膜和关节囊。肌腱、韧带和软骨下骨都被判定为对痛“相当”敏感,而肌肉和外皮层骨的敏感性属于“中等”,关节软骨和纤维软骨则属于“温和”。

  痛是一种完全主观的体验,因此作为诊断对象来说,是“不可知”的。考虑到个体性格差异同样让评估工作更为复杂。不过一般来说,观察痛苦病患的行为可告诉我们(a)痛感的强度和(b)病人承受痛苦的能力。

  关于痛感的普遍谬误包括:

患重病或受重伤的人往往最痛

痛感越强烈,受伤的程度和严重性越高

严重的慢性病痛是绝症的征兆

  事实上,严重患病或受伤的病患并不一定经受最剧烈的疼痛。我们观察到的痛感强度与受伤的面积及严重程度之间也并没有直接挂钩;其关联程度还取决于“传递痛感的通道”,即脊髓丘脑束系统是否完整、是否正常运作。除此之外,一个神经质的病人可能会强化痛感,而一个隐忍坚韧的人可能会弱化其痛感。

  没有人问过男孩。他的父亲只是认为他有一个奇怪但却非常柔软灵活的孩子,、活动他的身体,孩子们总有些古怪的念头,这总比父亲能想到的其他许多懈怠或有害无益的怪癖要好。父亲是一个邮购销售励志磁带的企业家,他在家办公但常常出门参加研讨会,或在晚上拨打神秘的销售电话。男孩的家向西而建,高大、苗条、现代;就像一座被突然砍掉一半的联式城镇住宅似的。房子墙面上铺了橄榄绿的铝面,坐落在一条死胡同里,北面的尽头对着全美第三大公墓的侧门,公墓名用铁艺拗出来的,正门上有,侧门上没有。父亲描述男孩时想到的词是:“规矩的”,这让他有点惊讶,因为这是个挺老派的词,他不知道当他站在门外想着房间里的男孩时脑子里是怎么冒出这个词的。

  凯西医生现在有时还会继续给男孩的胸椎、平面和脊神经前支进行一些预防性的调整,她并不是什么疯子或者购物中心办公室里的推销员,而不过是一个华盛顿人,相信脊椎、神经系统、精神和宇宙作为一个整体一同起舞——相信宇宙是一个由神经网络构成的无穷体系,它在其巅峰进化出一种能同时关照自身及宇宙的有机体,因此人类神经系统成为宇宙了解自我并抵达自我的通道——凯西医生相信这个病人是一个非常安静、内向的男孩,他凭借对神经宗教性的执着来应对脊椎T3半脱位带来的痛苦,这很可能预示着他将来能成为一名脊骨推拿师。她还送给男孩他的第一本相对简单的拉伸手册,以及B.R.福西特发明的著名神经肌肉示意图(1961,洛杉矶推拿学院),正是读了这本书,男孩才设计出能直立的四面纸板表格,在他入睡时守在他没有枕头的床边。

  父亲信奉一点:态度是高度的首要决定因素,他自少年起便对此坚信不疑,在笨拙的少年时代,他偶遇了戴尔·卡耐基和比奇尔基金会的作品,并且运用这些实用的人生哲学树立了自信,提升了自己的社会地位——他的社会地位以及所有可以为此佐证的人际交往和事件都会被父亲记录在表格里,每周一次;而为了方便引述,这些表格和图表被陈列在卧室衣柜的门背后。即使作为一个现役成人,父亲仍然不知疲倦地保持并且改善他的态度,从而提升他在个人成就方面取得的高度。比方说,他在家里浴室药橱的镜子上贴了如下鼓舞斗志的格言,他在修整仪容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反复阅读并且内化它们:

  

  “如果单凭自己的翅膀,没有一只鸟儿会飞得很高。”——威廉·布莱克

  “如果我们放弃主动出击,我们便只能消极地承受即将到来的后果。”——比奇尔基金会

  “敢于拼搏!

  “胆怯者虽无人追赶也逃跑。”——《》

  “不管你能做什么,或梦想能做什么,都动手去做吧。胆识将赋予你天赋、能力和魔法。现在就开始吧!”——歌德

  

  诸如此类,十几条甚至有时几十条激动人心的名言与警语用加粗大写字母仔细地打印在签语饼(美国中餐馆附赠的小零食,其中夹有小指宽的好运占卜纸条)大小的纸条上,再贴到镜子上,以提醒父亲他是否肩负起了个人职责、大胆翱翔;有时纸条和胶带贴得太多了,浴室水槽上方的镜子只剩下寥寥几溜,父亲剃胡子时不得不扭着身体。

  另一方面,当男孩父亲形容自己时,他不由自主第一时间想到的词是“受折磨的”。这一隐秘的折磨大体来说——尽管他本人认为病因高度复杂、千变万化,涉及到正常的雄性性冲动和极其畸形的个人弱点、缺乏脊梁骨——实际上很容易诊断。二十岁那年,他与一个除了外表之外一无所知的女人结了婚,成为准爸爸后几乎立刻感觉婚姻的例行公事乏味而压抑;这种单调感和的义务(而不是的成就)让他感觉如同行尸走肉。尽管新婚燕尔,他已经开始做噩梦,梦见身处某种监禁,无法动弹呼吸,然后惊醒过来。这些梦并不需要精神病研究领域的爱因斯坦来阐释,男孩父亲心里清楚,在经过差不多一年的内心挣扎和自我分析后,他举手投降,开始与另一个女人。他们在一场励志研讨会上相识,女人已婚,有一个小孩,他们都认为这能给这场外遇限定在理性的边界之内。

  可是,没过多久,父亲开始觉得这个女人也乏味压抑起来。他们不在一起生活,缺乏共同话题,这一点让也变成一种义务。这似乎给带来了太多负担,进而败坏了兴致。父亲试图冷却下来,减少与女人相见的次数,反过来她也变得越来越缺乏兴趣、疏离冷漠起来。自此父亲的折磨便开始了。他开始害怕女人会和他分手,要么与她丈夫过回一夫一妻的生活,要么找上别的男人。这种恐惧,这种完全隐秘的内心折磨,迫使父亲重新开始追求这个女人,尽管他越来越瞧不起她。简而言之,父亲渴望远离这个女人,但他并不希望对方能远离他。和她在一起时他感到麻木甚至恶心,但当她不在身边时,他一想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又感到痛苦万分。这看起来像一个无解的局面,而梦中狰狞的窒息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在父亲(他的儿子刚满四岁)看来,唯一可行的解药并不是离开当前与他外遇的女人,而是继续保持这段婚外情,同时去寻找第三个女人,私下里开始和她约会,由于这是“隐秘”的,他进而感觉到——哪怕是很短暂的——解脱感和自由选择的情感所带来的兴奋。

  父亲真正的折磨的循环至此开始,他与之秘密往来且负有义务的女人越来越多,没有一个他舍得放手或让她们有借口疏远他或和他分手,哪怕和每一个女人的关系都越来越像一种义务性的乏味与枯燥,需要精力、时间,以及面对绝望稳步向前的意志。

  对男孩的嘴唇而言,他背部的中部及上部是第一片难度超高、甚至或许永远无法碰到的部位,为了攻克这一挑战,男孩小学四年级到五年级期间个人生活的极大比例都用于锻炼身体的柔韧程度。当然,如同一条长河尽头会出现陡降,前方还有难以想象的目标:碰到他的颈背、下巴底下那八厘米,头皮后部和顶部的外叶,前额和颧骨,耳朵、鼻子、眼睛——以及,富含悖论意味的“物自体”(康德提出的无法被感知及理解的物体自身),即他的双唇本身,用嘴碰嘴就像让一把刀去砍它自己一样。这些部位在整项计划中占据着近乎神秘主义的地位:男孩对他们的敬意几乎跨越了有意识的意图。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忧虑的人”(这一点与自己不同,男孩父亲想),但抵达最后这些领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好像它们的阴影笼罩着男孩十一岁时缓慢攻克正面的锁骨及背面的腰椎曲度的全进程,让他的整个努力更加暗淡,男孩认为这片阴霾的黑影为整项事业带来了庄重的尊严,而不是徒劳或悲伤。

  他现在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办,但随着他逐渐接近青春期,他相信,他将占有自己的头。他会找到一种办法够到自己的全身。他的内心没有一丝可被别人称为疑惑的东西。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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