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事上影节六日散记(上)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8 23:00:13


第一天 6月19日


初来上海,没想到是通过看电影的方式。


梅雨季节来上海看电影,毫无意外地遭逢一场滂沱大雨。清晨6点左右从民宿驱车直抵位于新华路的SFC上海影城。因为到早了影院连出票机还没有启动,于是百无聊赖地在附近四处游走。新华路一排排精致典雅的民国老建筑洋别墅,瞬间让人恍然回到了十里洋场的老上海,更让人意外的是,道旁的树木葱茏,比天津老租界更有返璞归真的感觉。


途径站牌前独自打着伞,看着雨滴从遮雨的玻璃顶板上缓慢而清晰滑落,让我想起曾经在广州番禺停驻的一个午后场景,那时雨也这样下个不停,依稀心神恍惚。刚好新华路旁边就是番禺路,而上海影城就位于两条路的交界处。


SFC上海影城


早场第一部电影是加曼导演的《卡拉瓦乔》,也是此次上海电影节我观看的第一部影片,因此意义非凡。油画一般的文艺场景,梦呓一般的人物絮语,阵阵若隐若现的海涛风声,毫无缘由的爱恨杀戮……让人瞬间跳脱了现实束缚。如同一首诗,难以被定义的飞腾之美。


加曼晚年长卧病榻,,才华和追求也被病魔消磨殆尽,所幸身旁有年轻爱侣相伴厮守,晚景凄凉中带着浪漫。本片无疑是他晚年的写照,卡拉瓦乔是他在另一位艺术家身上的自我投影,是大师间的惺惺相惜。


走出电影院,外面还在下雨,而距下一场开始还有几个小时,心中忽然有了去书店探探的想法。最后来到了美罗商城的大众书局。书的种类并无新意,但是书店的氛围却让人感到安心。外面下着雨,室内灯光闪烁,拿一本书静静阅读,即刻有了小资的意味。


等从书店出来,发现距离下场开始的时间已经不长。便匆匆找回去的站牌,上海的公交也并不是左右对称的(即去程与返程的公交车未必都在对面,可能曲里拐弯隔了很远),拿着手机看着高德地图东走西奔,还是没有找对方向,不知不觉间竟然在雨中晃荡了近半个钟头。心渐渐疲累,而雨也越下越大了。最后只好放弃,在路边打的才赶到了上海影城。


下午是梦露的经典《热情似火》及希胖的《西北偏北》(4K修复版),属于此次上影节好莱坞经典回放单元的。中午没休息,本来昏昏欲睡,好在片子都经典,前一部搞笑轻松,性感美女加黑色幽默,后一部惊险悬疑,很多场景惊险刺激。所以近五个小时的午后时光也没有辜负,看的心潮澎湃。


特别是《热情似火》笑翻全场,片尾那句“No one is perfect!”说出来时,场内掌声雷动。不过令我不解的是,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女生每次看到搞笑场景时都冷冷地似笑非笑,而当我笑的时候她就测过脸一直狠狠地瞪着我,看得我汗毛直竖,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样,搞得我都不敢放声大笑了。电影院不就是可以自由哭笑的地方吗?奇怪。我猜测她当天可能丢了钱包或者和男友闹翻了所以心情不佳笑不出来,也并不喜欢旁边的人笑得太自在。别人越笑她就越痛苦。所以为了配合她的情绪,我只好忍住笑声,但是《热情似火》实在太搞笑了差点没把我憋出内伤来。


晚场是沟口健二的《残菊物语》,在沪闵路的友谊影城放映。胶片放映,未经修复,黑白画面星星点点,有种儿时看露天电影的错觉。除了故事本身宣扬女性为男人自我牺牲一切的精神稍显怪异外,一切都很完美。第一次看沟口健二的电影,却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这位大师的镜头语言克制而平实,黑白的影像如同一首叙旧的老诗歌。淡淡的哀伤,残酷的生活,世俗的人情,在他娓娓道来的故事里焕发出别样的迷人光泽。如同一件刻有月光纹理的老青花瓷。


上海电影节已经举办了二十届,而我却是第一次才来,感觉这里已经形成了传统,每每银幕“end”出来开始散场,观众也都鼓掌,与资料馆艺术影院的一样热烈。而每场几乎都可以看到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来看电影,这一点比北京的影院(甚至小西天)要明显的多,有些鹤发童颜的老奶奶(秦怡即视感)波澜不惊地进出电影院,似乎已经成为生活习惯,不得不让人心生敬佩。


而总体感觉,北影节虽然起步晚但依托雄厚的文化资源,文艺范十足,学院派的学术氛围更浓厚些,而上影节则更成熟,更注重商业运营与视听享受。


上海影城大厅


有句话说,去电影院的人都是孤独的。但是也可以理解为,很多抑郁的人也都去了电影院。去上海电影院的观众一个个表情阴郁凝重而淡漠,就像和菜市场挑拣蔬菜的大妈一样,如同大城市生存压力在电影院的延伸。从这些观众身上你感不到那种享受艺术的愉悦与放松,也搞得我在观影的时候多了几分紧张。这一点,和北京观众的开朗截然不同。


谈一点印象。没来上海之前便已经有了关于这里的大概轮廓:世俗,物质,奢靡。来了之后也毫无意外地印证了这种感觉,且不说吃住,连打滴滴也比北京贵不少。和广州公交会有粤语报站类似,上海公交车的自动报站功能有上海话的提醒部分,特别是那句“下啦”(上海话“谢谢”的意思)印象深刻。而到站的背景音乐却与西安公交车是一样的。从没有一个城市像上海这样,会对男女性别的差异如此不重视。服务员会面无表情地随便把你的性别搞错,把“小姐”当成“先生”,把“帅哥”当成“美女”,不知道什么原因,难道这里很多雌雄莫辩的人或者变性人?兴许是受了金星脱口秀的影响罢,我善意地猜想。


第二天 6月20日


早上阴转晴,让我初次见识了上海的好天气,下午又阴天,傍晚旋即落雨。


早场的两部电影在大光明电影院放映,均为日片。大光明曾经号称“远东第一影院”,属于上海最具魅力的几家影城之一,在上海滩享有崇高的地位,载入中国影史的一大批民国佳作也都是在这里首映而被观众接受,比如《假凤虚凰》,传说民国时这里的排片速度和纽约同步,洋气到连老外都赞叹不已。


虽然时更世易,大光明那种没落贵族的优越感依然若隐若现。影院位于人民公园对面的南京西路上,属于上海繁华地段,影院侧门有影史长廊,昭示着大光明不同凡响的历史地位。


大光明电影院


看《东京流浪汉》时,感到稚朴而可爱的英雄主义,甚至有点傻气,男主的眼神像我儿时发小。片中很多情节和故事设定经不起现实推敲,基本就是英雄主义加个人主义泛滥的产物,如果不把本片当成一部严肃的片来看,这就完全是一部讲述东京流浪汉英雄事迹的日本动漫。


观看的过程中有笑场,虽然很多地方有高仓健《追捕》的感觉,但是完全不是一个宇宙观里的。无论遭遇任何黑恶势力的绞杀,男主角始终都打不倒死不了,而且在镜头前一直很自恋地在说自己是流浪汉,不能为儿女私情所困,一生只能注定四处漂泊流浪……在消灭了一切反派大boss,本以为会迎来大团圆结局,没想到面对痴心一片美女投怀送抱,他竟然直接以“注定流浪”拒绝了她,连美女都无奈了,也让人大跌眼镜。不过,我却并不讨厌这样的故事设定,因为足够简单啊,而且还很“燃”呢。剧中流浪汉的设定并不像生活里的真人,更像是我们小时候看过的那些热血日漫里的英雄人物。也只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才能产生这样傻乎乎的电影,真是八嘎呀路,好傻好可爱啊!


导演铃木清顺似乎对流浪者的题材情有独钟,《东京流浪汉》之后还创作了风行一时的《流浪者之歌》。


接下来的这部阿部宽的《恋妻家宫本》基本无感。片中中年危机的设定没有共鸣,搞笑的地方(比如和别人的妻子去开房试验自己是否是个合格的丈夫)笑不起来,几对中年夫妇分秒不停地秀恩爱,让还没有婚姻经历的我不停起鸡皮疙瘩。片子主打温情牌,片尾曲是所有参演者一人一句的大合唱,预示着合家欢乐,结果差点没甜腻的把我的早餐给呕出来了。故事很多地方也很有漫画感,却并不吸引人。


早场的两部电影都像是从漫画改编过来的。兴许是赶场导致的睡眠不足,早上一直昏昏欲睡。到看第二部《恋妻家宫本》时,要不是强打精神差点昏睡过去。


从影院出来,混乱的脑海里忽然蹦出了一个具有普适性的艺术命题——创作者的个性。人们记得王家卫黑泽明这样的大导演,或许不是因为他们作品有多么经典,而仅仅因为他们有个性或者是个性十足。各种艺术形式莫不如此。如同电影一样,没有个性的创作最易被淡忘。无论创作时多用心努力,也只是可悲的重复。


下午场才是一天中的重磅炸弹,可堪称此次SIFF的重中之重了。那就是1967年的《雌雄大盗》(又译《邦妮和克莱德》)。该片的影史地位无可置疑,也是SIFF迄今为止给我的最大惊喜。改编自真人真事的这部公路电影,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个嬉皮士文化以及披头士风靡一时的单纯时代,邦妮和克莱德这对亡命的鸳鸯大盗可都是真正的好年轻人(勇敢,自信,热情,劫富济贫,爱生活有格调),巴罗帮里的每个人都可圈可点,没有穷凶极恶的坏人,只有勇敢反抗庸俗生活的斗士。难怪人们都像欢迎英雄一样为这群劫匪开路,连抢劫都能如此搞笑好玩,真真的是人间奇迹了。当然巴罗帮最后的覆亡,也正在于他们的单纯和放荡不羁,抢银行就得严肃点才行嘛,想当英雄又想旅行交朋友又想不被警察歼灭,实在是鱼和熊掌啊。


《雌雄大盗》海报


这部电影很容易让人想起《末路狂花》和《天生杀人狂》,三部都是影史经典,从后两者毫无掩饰地模仿此片足见本片对后世的巨大影响。下午影院气氛不错,简直要把影院笑崩塌了。片尾看到这对可爱的鸳鸯大盗被心理变态的警长们射成了色子,观众脑子短路呆坐了几秒,然后掌声响起,退场。


傍晚还有一场,就是迪士尼展映单元的《阿拉丁》。选片的时候也没有多考虑,只觉得儿时很喜欢神奇的阿拉丁神灯,没想到这个轻率选择却给我出了个大难题,逼着我要从市中心赶到堪称上海电影节最远的影城——地中海影城,一路不停转程倒站,疑似已到七八环外,距市中心两个小时左右路程(搭地铁换乘公交),比松江大学城还偏得多。走到半路上雷阵雨就开始了,幸亏带了伞,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雨景忽然感到凄惶莫测。


今天片子不多,但是赶场的感觉分外明显,因为两个影院间隔实在太远了些。几乎穿越了整个大上海,以后买票选影院时切忌把影院隔得如此之远,赶路成本也不可小视,而且还可能会遭遇天气原因。


影院里人很少,估计是位置加天气的原因,只有几个带着孩子的家长,孩子在位子上不停喊叫,看见动画就兴奋的不行,还以为又要过六一了。影院有点冷,披上了衬衫。片头竟然还有米老鼠的动画短片,倍感亲切,随着电影开始,观影渐入佳境。


老童话故事拍出了新意,从“英雄救美”的主题换成了“接受真实的真我”,想想也很合理,阿拉丁一个穷小子竟然可以把公主的心俘虏而且成为苏丹国王,靠的可不光是神灯魔法,更重要的是要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份,然后不停和命运抗争,这样看来就像是穷小子逆袭成为高富帅的励志故事,现在看来依然不过时。迪士尼一贯的温馨动人从未更改,为神灯精灵配音的竟然是我最喜欢的喜剧演员Robin Williams,从上学时起就一直喜欢本片主题曲《A whole new world》,那时常常独自吟唱,带给我不少快乐。


看完《阿拉丁》后匆忙上车,在不停响起沪语“下啦”的公车上昏昏沉沉。返回民宿又是一段长路,于是凝望着车窗外陌生的沪上风景,那大概就是无数文人画家曾一遍遍深情描摹复写过的景致,于现在的我却临近而又疏离。


在路上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当你孤身上路,以一无所有的姿态流浪四方,迟钝的感官逐渐开始苏醒,却发觉原来自己可以和世界对话并且拥抱,在某个行走瞬间。而当你退回到曾让你安心不用颠沛流离的地方,继续一成不变的规律生活,却忽然有了一种被世界隔离并且抛弃的感觉。究竟哪种感觉更值得信赖?尚不清楚。


第三天 6月21日


继续的阴雨天,并无放晴的意思。


起早去了虹桥艺术中心,电影却临近中午时才开始。于是索性借着空档去附近买了返程票,周日启程。买票的时候售票员问要不要买保险,犹豫之时,售票员说五块钱的保险少喝杯饮料不就出来了,干嘛在乎,听毕忽然担心被说成穷鬼,于是逞阔气买了。后又自嘲地想到,上海滩不就是个挥金如土的摆阔地吗?


天山影院(虹桥艺术中心)


第一场电影是《雨月物雨》,4K修复版。修复过的老片毕竟不同凡响,较之《残菊物语》粗粝模糊的画面,《雨月物语》这部1953年的老片的镜头清晰得简直可以媲美时下大片了。本片改编自上田秋成志怪小说,讲述了一个日式的聊斋故事,类似聊斋故事里的《画皮》,痴汉遇上了女鬼(饰演女鬼的就是《罗生门》的女主角京町子,此也堪称一代传奇人物了)被美色蛊惑差点丢掉了性命。


可是,本片的侧重点却不是怪力乱神,而是人性中“执念”所带来的毁灭后果。兄弟俩人都着了“执念”的魔咒,一个执迷于摆脱农夫的低贱身份成为身份高贵的武士,另一个则整日执迷于造出很多精致的陶瓷赚来无穷无尽的金钱。结果俩人都尝尽了人世苦楚,前者让爱妻沦为被人凌辱,后者则遇上鬼魅又导致妻亡子散。而两兄弟的醒悟都来的太迟,醒悟的代价也无比昂贵。把鬼怪故事上升为哲学层次的思考,沟口健二出手不凡,如梦似幻的黑白影像如同写意的中国画,留给观者无尽的余韵回味,一如《残菊物语》欲说还休的细腻悠长。


适逢沪梅雨之季,室外阴雨连绵,在室内看着暧昧朦胧的《雨月物语》,似是上天的美意安排。


下午去美琪大戏院看《家族之苦2》,没想到戏院只准提前15分钟进场,也就意味着大于15分钟只能在戏院外面傻站着。于是打着伞的观众很有默契地在戏院门口排队。而戏院不远处就是办理赴美签证的地方,其热闹场面简直胜过上影节了。在雨中打着伞的父母孩子全家上阵,拿着装着签证材料的手提袋,神色紧张地排队等待着办理。我旁边站着一群刚刚被拒签的孩子们,他们慌张地向大人征求意见。


也正是在沪的这几天里,我深切感受到了沪上人火热的出国之心。走在路上,随便都能听到有人说自己在国外怎么怎么着。而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里,上海的老外数量恐怕是要居第一的了,他们喜欢上海这样小资物质的城市,所以也乐于在这里发展。难怪很多老外心中,上海就是中国,中国就是上海。当然,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在雨中排了半天队还是不准进场,适逢中午,疲乏至极的我去了旁边的德克士,趴在桌子上却睡不着。可能是因为还没有适应这座城市的氛围。旁边坐了一家人谈论着签证的事情,初中生模样的孩子眉飞色舞地向父母讲着国外精彩的未来生活。


终于可以进场了。上海的电影院大都很恢弘,甚至还有上下楼层,美琪大戏院即是如此,类似北京人艺的剧院。剧院是很老派的民国建筑,属于老上海的记忆,白先勇曾在《游园惊梦》里提到过这里,大概源于他随父亲在上海看戏的童年经历。


美琪大戏院


讲述家长里短的《家族之苦2》火爆全场,周围人巨大分贝的笑声把昏昏欲睡的我一次次粗暴地拽回现实,然后迷瞪着睡眼跟着众人一起哈哈傻笑。旁边有老妇用上海话窃窃私语,说很喜欢《远山的呼唤》《望乡》。足见山田洋次在沪人心中的地位,相信很多国人认识日本电影就是被这位老者引进门的。


众星云集的《家族之苦2》当然不是山田洋次最好的作品,故事甚至有点随便轻浮,各种笑料段子的拼凑,看完后只记得几个恶搞的场景,连回味这个家庭多么温馨的空间都没有,也不及大师其他作品的厚重文艺。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这个压力山大的时代,太严肃厚重的作品反而不及那些轻松无脑的东西受追捧,这就是时代的病症,也是大趋势。哈哈哈哈,人们就喜欢这样。


一天又在赶场中度过。晚场去海上影城(莘庄店)看《沉默的羔羊》,与一在影城当志愿者的女大学生聊了会天。她再次把我的年龄搞错了,以为我是大学生,幸亏我解释了半天。我们聊起了上海和日本,她是地道的上海人,但是她说并不喜欢上海,这座城市太混杂什么人都有,对厦门倒是很向往。她说自己小时候去过日本东京,觉得东京和上海很像,现代而繁忙。还推荐我去鹿儿岛。


《沉默的羔羊》的导演Jonathan Demme于今年四月离世,观看这部电影具有特别的纪念意义。晚上观影时的氛围有些奇特,有几个女观众把脸捂住,因为里面有被剥皮的女性受害者的画面。小时候看这部电影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现在看才觉得有点悚然,不是那种血腥暴力,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弥漫在整个病态社会角落的变态杀戮无休无止,我们如何才能从恐惧的死亡阴影里走出来?就像汉尼拔医生对克拉瑞萨说的——你的羔羊停止尖叫了吗?


散场后幸亏还有末班车,在凌晨前终于顺利回到了民宿。


(to be continued……)

人生海海 波澜不惊

波罗的海 ┃ 让每个现在都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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