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鼎食 | 2018/6 鹤鸣瘗,张枣致钟鸣残剩简牍(2)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张枣君好用鹤为意象,凌于词语,故为鹤鸣。古有镇江焦山峭壁《瘗鹤铭》碑铭传王羲之所书,唐时坠落江中玉碎,后人辑得部分,以拓本残字传世,号为“大字之祖”,加以膜拜。瘗者,瘗埋,又作祭名,祭土曰瘗,祭祀之地惟埋牲玉者。张枣君故去,入土为安,留下诗篇和一些话题,由生者不断阐释,尤其书信,更是深藏各家,亦如鹤鸣瘗,余手中虽有部分信函,乃残简剩牍,随拙著刊行于世,变作公器。简牍,即彼此以书相问遣,大事书于策,小事简牍而已。一般而言,简的容纳量在一行字,牍为方板,可容纳数行。张枣君与余多年鱼雁往来,内容多寡不论有不少通,但遗失大半,故只能说残剩了。下面这封,即只剩下内容,而原件却没了踪影,原因前面已述,只好用张枣君当年为余所写特里尔简介,替代画面,因我们谈到了那里的各种风物。张枣知我研究风格,都不在字里行间,而在语境,故特别写了他所居城市的特征,读来也蛮有意思。记得,不知为何,就此我们还曾谈起过的裹尸布。而此通函件,则主要叙余诗作《鹿,雪》,遂附原作于后,以便参考。


02

鹤鸣瘗:张枣致钟鸣残剩简牍


心爱的钟鸣,近好!

 

《鹿,雪》是一首极丰富的杰作,它改变了从前一些无意流露出来的不必要的复杂,而变得极简单又丰富了;多么了不起的精进,我为你——在遥远的异国的春天里——我要为你雀跃欢呼!我一直就想让你相信,你是一个极有才能的缓慢平和的大诗人,即使是在过去一些你写得不太顺手的日子里,我也曾一直默默相信过你的转机,你的素质和勤勉,我也是一直爱着你的书的。你可能并不知道,但我晓得你会相信我,相信我曾逢人夸耀你,并为你的精进而祈祷过。

《鹿,雪》所吐露出来的精进,首先是发扬了你近作中你的那个十分特殊的声音(Speaking Voice),有趣的然而更重要的是,也不是钟鸣——而是你的文字自然排列调整时发出的一种特殊声音,——啊,太抽象了,让我打一个比方说吧——这声音就好像是一个中药师在护理一个宿疾,脑中盘绕着众多药信的组合,最适合正确的组合时发出的那种极微妙的声音一样。或者是一位炼丹师吧,把众多分子纠结在一起以便给世界一杯迷魂汤一样。亲爱的朋友,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声音,它是我们未来幸福的声音,让我代表世界吁请你:说下去!说得更自然一点,说得更动心些,说得似乎是又似乎没有说一样。

《鹿,雪》的丰富,主要是以“冬天的精神”而展开的。是的,我们只有成为雪,才可能具备冬天的精神。那么就是一种什么精神呢?我想,从本国意义上来说,它是一种坚韧,超然,憧憬的精神;从西方文化意义上说,它是一种科学,观察的精神,然而,更主要的是,从人的意义上说,它是一种哲学精神:它要这样来认识我们所居住其间的世界,雪并不知道自己是雪,鹿并不知道自己是鹿,那么人,时代的人,历史的人,文化以及未来的人(包括它的对手,本身的欲望,内心纠葛等)并不自知。然而,这一切的不自知都被一个更大的,集中的知道的力量把握着,观察着,并述说出,这个力量是什么?哦,这才是关键呢!这个力量被你发现了:这个知道的力量对忠诚的人来说就是神,对敏慧的人来说就是诗人,而对我们诗人自己来说,就是那个声音。就是你的那个说着冬天的精神的声音。

这声音因为丰富而显得凄楚,而不可奈何,悲剧。亦如你整个的调式所吐露的。我无限钟爱这个声音。请说下去!

如果要在这诗的技术上挑毛病的话,我可以说吗?我可以告诉你,你的词,而不是单个字该多用一点,以便让它像行箭如鹿和间歇的雪花一样,想到一点,比如:

原句:它们便不再结队成群,在雪地上

可不可以改为,它们便不再结队成群逡巡雪地。

这样可以让这一句增添一些大众摸不透的内在韵律。“逡巡“对雪地和鹿来说,都是一个没的具体的词。这样我们以一种神秘的舒服,突然整到了世界的妙处,真像孩子一般调皮呢!

以此类推,还有几句,你不妨自己去找一下。另外多用一点韵吧。要知道,韵总是不坏的,就像微笑一样。以上提议我衷心盼望你深思并接受——因为我发自内心的良好愿望,还因为确是这方面的专家,权威,试想想我整天跟语言打交道!

……

 

1988年,46Tire.

 

 张枣为钟鸣所写他刚去德国时居住的城市特里尔的简介


【钟案】

 

《鹿,雪》是我写于1987年的作品,较以前的诗作,更成熟些,也较清淡放松。所涉内容,由余观一部叫《梅耶岭》的外国电影而萌发,叙奥匈帝国王室皇太子因和偶然相识的民女恋爱未遂,最后,双双悲惨自裁于皇家狩猎地梅耶岭。电影镜头有皇太子和民女一块狩猎,不忍射杀梅花鹿的场面,观后感慨生情,遂作此诗。

张枣君对这首诗情有独钟,曾无数次谈及此作,并在他自己的诗中,偶也将个别意象延伸发挥,若他极重要的诗篇《卡夫卡致菲丽斯》中:“梅花鹿,一边跑一边更多”,即“梅花鹿……雪花般飘忽的魅力”之别解。至于“冬天的精神”的强调,怕二人都有华莱士·史蒂文斯的影子,可参阅本著《秋之戏剧,冬天的精神》篇。但就诗的构成关系,绝非直接来源于他,而是一个叫米勒的女诗人。时至1995年,由德国汉学家顾彬主持的《西方和东方》德文版杂志第3期,刊有顾先生译我俩的诗作,张枣毫无迟疑帮我选的也是这首。用现在的话说,即“没得商量”。张枣信中所建议改动的地方,也按他的意思作过修改。但由此微末细节,脱开来看,大致能察,我二人作诗的底蕴或见解不同,我重写实精神,言理不离事,对叙事诗情有独钟,故纳语言于情境。而张枣君隔了一代,更重抒情,多究语言音韵的况味,对写实反心不在焉。

原信件是由蓝色信笺写的,即我所谓“蓝色时期”,1998年《旁观者》完成出版后,我特将凡蓝色信笺整理额外集中起来,后搬家,似乎与其它一麻袋的信函暂时置放父母家,腾挪来腾挪去,结果,全没了踪影,甚为遗憾。幸好,此函曾收录在《旁观者》第3卷的《向稀波吕托斯致敬》中,当时,想尝试把诗歌、注释、疏证、随笔、信件融为一体搞互文写作,就现在的眼光看,并未理想,但内容却得以幸存。

《旁观者》最终的修订版,结构方面改动较大,索性将此函相关文字,辑录于此:“《鹿,雪》后来和《雨,植物》,《1988年,紫罗兰》,《背》,《墙,鸽子》,《花笺,大绿叶》,《画片上的怪鸟》,《小虫,甜食》一起,由翟永明推荐给《人民文学》,刊发在19892月号上。那几年,有韩作荣诸君在那操持栏目,诗歌篇幅较之其它刊物,尤为不同。这也恐怕是我自80年代到现在,在刊物上发表诗歌,是最为隆重的一次。后将这些诗也一并寄给了德国的张枣君。没想到,引来他热情洋溢的赞誉之辞。

诗坛衮衮诸公,要说写得好的不少,而要说到语言天赋,品味纯正,非黠陋求奇崛,写出修养和音乐性,短不苟且,长不虚脱,隐见宗本,并真正能引人入胜者,很少有过张枣君。如若说洞见真知,无嫉妒暗剿之心,给别人以赞美者,恐怕更是寥若星辰。君子坦荡荡,若于己能自知,于他者又能知人指归,方不愧为真君子。知我者,后来如何勿论,就当时语境,除张枣君外,怕没二人,——我不是说在我写得较好时,看出我的名堂,而是说,在我写得最差劲时,他仍然持专业的眼光,坚信我的才华,亦如我坚信自己……”。

 


附原作



鹿,雪

 

你還在怨述什麼,你的眼光觸及後               

它們就再不結隊成群地逡巡雪地

你究竟抱怨誰,因為一成不變               

你才喪失了目光,記憶,野獸也懼怕的

 

密室裏的唯一火源和冬天的精神

它們的一句話在空氣裏就能敗壞你               

你的嫉妒,恨,都沒有用,這些

仿佛是風暴留下的空餘時間和恩遇           

 

在悄然消失,順從它們微妙的頭顱

它們雪花般飄忽的魅力使你的子彈

也像雪花一樣,無聲無息的                     

你聽不到別的響動,山巒在叛變

那些絨角,在最枯燥的時刻                 

 

也會像月亮中裸露的神木結伴而行

這之間,有一種高貴的秘密和

趣味相投,使漫漫黑夜吸取它們                 

傷口上的血,然後,變得更晦暗

它們與偶爾閃動的痕跡相處                 

 

為了躲避冷箭渾身都睜開眼睛

對於夜晚和清晨之間那些

神奇的觀賞者和冷酷的獵鹿人                   

它們的舉止含混,一身是雪

這些形狀特有的一種寒冷你看不見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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