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毛病全出在人们昧了良心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在那种沉重的、昏天黑地的日子里,她的施舍起着机器中安全阀的作用。  


 在峡谷里

(节选)  

[俄] 契诃夫

汝龙 

一 

乌克列耶沃村坐落在一个峡谷里,因此从公路上和火车站上只能看见村里教堂的钟楼和棉布印花厂的烟囱。过路的人一问起这是什么村子,就会听见人家说:“这就是那个教堂执事在丧宴上吃光鱼子的村子。” 

有一回,在厂主柯斯丘科夫家里的丧宴上,一个年老的教堂执事在各种凉菜中间一眼看见上等的鲟鱼子,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人家用胳膊肘碰他,拉他的衣袖,可是他好象因为吃开了胃而变得麻木了,一点感觉也没有,只顾吃。他把鱼子都吃光,而那一罐子有四磅光景呢。从那以后好多年过去了,那教堂执事早已去世,可是鱼子的事大家却还记得。不知因为这儿的生活十分贫乏呢,还是因为人们除了这件十年前发生的小事以外不知道注意别的事,总之,人们一提起乌克列耶沃村就没有别的事可讲了。 

这个村子里没有断绝过热病,就连在夏天也是满地泥泞,特别是靠近围墙的地方,老柳树从围墙上向下弯曲造成的宽阔树荫里。此处永远有一股工厂垃圾和用来给花布加工的醋酸的气味。那些工厂,三个棉布印花厂和一个制革厂,并不在村子里面,而是在村边,离这儿有一段路。那都是些小工厂,三个厂合起来也不过四百个工人。制革厂常常使得小河的水发臭;垃圾污染草地,农民的牲口害炭疽病,于是制革厂奉命关闭。这厂子表面看来算是关闭了,其实在秘密地开工,这是得到县警察局长和县医师默许的,因为厂主按月送给他们每人十卢布。全村只有两所象样的房子,是用砖砌成,用铁皮铺顶的。其中有一所是乡公所,另外一所在教堂正对面,是两层楼房,里面住着一个从叶皮方搬来的小市民格利果里·彼得罗维奇·崔布金。 

格利果里开一家食品杂货店,不过这只是摆样子的,实际上却贩卖白酒、牲口、兽皮、原粮、猪,碰上什么他就卖什么。比方说,国外需要喜鹊毛做女帽,他就买卖喜鹊,每一对赚三十戈比。他买下树林,出售造房用的木材,他放钱生利,总之,他是一个善于谋利的老头子。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阿尼西木在警察局侦缉队里做事,很少在家。小儿子斯捷潘做生意,帮助父亲,可是要希望他帮很大的忙是不行的,因为他身体弱,耳朵聋;他的妻子阿克辛尼雅是个相貌俊俏、身材匀称的女人,遇到节日总要戴上帽子,撑起阳伞。她起床早,上床迟,成天价提起裙子,跑来跑去,弄得钥匙玎玸熛欤龆焦炔秩ィ龆降亟讶ィ龆叫∑*去,老崔布金高兴地瞧着她,眼睛发亮。遇到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遗憾:她没嫁给他的大儿子,却嫁给耳朵聋的小儿子,小儿子分明不会欣赏女人的美丽。 

老头子素来喜爱家庭生活,他爱他的家庭胜过世上的一切,特别喜爱做暗探的大儿子和儿媳妇。阿克辛尼雅刚刚跟那聋子结了婚,就显出她精明强干,对谁可以赊帐,对谁不可以赊帐,她心里清清楚楚。她保管钥匙,甚至信不过她的丈夫。她拿过算盘来,打出一片劈啪声。她象庄稼汉那样察看马的牙齿,她老是发笑或者喊叫。不管她干什么,说什么,老头子总挺感动,喃喃地说:“真有你的,儿媳妇!好一个美人儿,小娘子。……”他本来是个鳏夫,可是儿子婚后过了一年,他自己忍不住,也结婚了。人家给他找了一个姑娘,住在离乌克列耶沃村三十俄里的一个村子里,名叫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她是好人家出身,年纪不算轻了,可是长得美丽、大方。她一住进楼上的小房间里,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东西就都变得明亮起来,仿佛所有的窗子都安上新玻璃似的。圣像前面的油灯开始放光,桌子上铺了雪白的桌布,窗台上和花圃里出现了花,结着红苞,吃饭时候也不是公用一个钵,而是各人面前有各人的盘子了。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脸上挂着愉快而亲切的微笑,仿佛房子里样样东西都在微笑似的。乞丐、男香客、女香客开始走进院子里来,这种事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窗下传来乌克列耶沃村的村妇们那种哀诉的、唱歌般的说话声和喝醉酒而被工厂开除的、衰弱干瘦的庄稼汉抱愧的咳嗽声。瓦尔瓦拉周济他们钱、面包、旧衣服,后来她在这儿住惯了,就开始把铺子里的东西也送出去。有一回聋子看见她拿去四分之一磅的茶叶,这使他不放心了。 

“妈在这儿拿去了四分之一磅茶叶,”事后他告诉父亲说,“这笔帐记在哪儿呢?” 

老头子没答话,站着不动,想了一想,眉毛动弹着,然后上楼看他妻子去了。 

“瓦尔瓦鲁希卡,要是你,亲爱的,要铺子里的什么东西,”他亲切地说,“你尽管拿好了。随便拿吧,不必犹疑。” 

第二天聋子跑过院子,对她招呼道: 

“妈,倘或您要什么东西,您就来拿吧!” 

她这种布施显得有点新鲜,有点轻松愉快的意味,就跟圣像前面的油灯和那些小小的红花蕾一样。在斋期前最后一次荤食日或者一连三天的当地建堂节日当中,商店里总是把腐臭的腌牛肉卖给农民,那种肉冒出那么浓的臭气,就连站在肉桶旁边都会受不住。他们从醉汉手里收下镰刀、帽子、老婆的头巾,作为抵押品,工人们喝了低劣的白酒,昏昏沉沉倒在泥地里打滚。罪恶积聚着,象雾那样停在空中,每逢这种时候,人要是想起那边房子里有一个文静的、穿得整整齐齐的、跟腌牛肉或者低劣的白酒没一点关系的女人,心头就会稍稍轻松一些。在那种沉重的、昏天黑地的日子里,她的施舍起着机器中安全阀的作用。 

崔布金家的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太阳还没出来,阿克辛尼雅就已经在前堂洗脸,鼻子里发出嗤嗤的声音,厨房里茶炊沸腾着,呜呜地响,好象预告着要发生什么不吉利的事似的。老人格利果里·彼得罗维奇穿一件长长的黑上衣,一条印花布裤子,一双亮晃晃的高统靴,那么干净,那么矮小,在各房间里走来走去,靴后跟踩得登登响,活象一首著名的歌里的老公公。商店门开了。等到天色大亮,就有一辆轻快的二轮马车停在台阶边,老头子矫健地坐上车,把他那顶大便帽拉到耳朵边,谁瞧见他都不会说他有五十六岁了。他的妻子和儿媳妇送他上车。老头子身穿讲究而干净的礼服,马车上套一匹值三百卢布的又大又黑的雄马,每逢这种时候,他不喜欢农民们到他面前来请托什么事,诉什么苦情。他憎恨农民,讨厌他们。要是他看见有个农民站在门口等他,他就生气地嚷道:“你为什么站在这儿?躲我远远的!” 

或者,如果那是一个乞丐,他就叫道: 

“上帝会养活你!” 

他坐着车子办事去了。他妻子穿一身黑衣服,系一条黑围裙,打扫房间,或者在厨房里帮忙。阿克辛尼雅在店里做买卖,这时候院子里就可以听到酒瓶和钱币的叮当声,被她得罪的顾客气愤的说话声;同时还可以看得出,白酒已经在那边,在店里偷偷地出售了。聋子也坐在店里,要不然就不戴帽子,把手插在口袋里,在街上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地一会儿瞧着农民的小木房,一会儿瞧着上面的天空。他们一天在家里大约喝六道茶,坐下来吃四顿饭。到了傍晚,他们就把进款算清,登在帐上,然后酣畅地睡觉。 

乌克列耶沃的所有三家棉布印花厂跟厂主住宅都用电话联系,那三家厂主是赫雷明家年长的一辈人,赫雷明家年轻的一辈人和柯斯丘科夫。乡公所里也安一架电话,可是不久那架电话就给臭虫和蟑螂爬满,打不通了。乡长是个半文盲,写起公文来每个字的第一个字母都大写。可是他看见电话坏了,却说:“得,现在我们没有了电话,可就有点困难了。” 

赫雷明家年长一辈人经常跟年轻一辈人打官司,有时候年轻一辈人自家伙里起内讧,也打官司,于是他们的工厂便停工一两个月,直到他们讲和为止。这种事总是使乌克列耶沃村的居民们很高兴,因为每次吵嘴总会引起许多流言蜚语。到了节日,柯斯丘科夫和赫雷明家的年轻一辈人就坐上车子出去兜风,马车在乌克列耶沃村里疾驶,把小牛压死。阿克辛尼雅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她商店附近的街上溜达,她那浆硬的裙子沙沙作响,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就把她拉上车去,仿佛硬把她架走似的。然后老崔布金也坐车出来,为的是炫耀他的新马。 

他带着瓦尔瓦拉一块儿坐在车上。 

坐车兜风以后,到傍晚,人们都躺下睡觉,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的院子里却有人在拉贵重的手风琴,如果那天晚上有月亮,人们听了乐声,心里就会觉得又激动又快乐,乌克列耶沃村就不再象是个泥坑了。 

「注释」 ①瓦尔瓦拉的爱称。 

二 

大儿子阿尼西木很少回家来,只有遇到大节期才回来一趟,可是他常托同乡带回礼物和家信,信是托别人代写的,字迹优美,每回都是用书写纸,看上去象是正式的呈文。信上满是阿尼西木在谈话里素来不用的词语:“双亲大人,兹奉上花茶一磅,以满足大人生理上之需要。” 

每封信的下边都好象是用损坏的笔尖歪歪扭扭地写着:“阿尼西木·崔布金。”下款底下又是那笔优美的字:“侦探”。 

那些信经人大声念过好几遍,老头子听得很感动,兴奋得涨红脸,说:“瞧,他不愿意待在家里,却去干念书人的营生了。好的,随他去吧!各人有各人的行业!” 

在谢肉节以前,有一天下了一阵夹雪子的大雨,老头子和瓦尔瓦拉走到窗前去看雨,忽然看到阿尼西木从车站坐着雪橇来了。他来得完全出人意外。他走进门来,神色不安,好象有什么事使他提心吊胆似的,后来,在他待在家里的那些天里也始终是这样子;同时,他又保持满不在乎的态度。他并不急着要走,好象给革掉了差使似的。他回来,瓦尔瓦拉倒很高兴,她老是带点狡猾的神情瞧他,摇头,叹气。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天?”她说。“啧啧,这小伙子已经二十八岁了,可还是个光棍儿,没有牵挂。唉,啧啧,……”她的那些轻柔、平稳的话在隔壁房间里听起来就象是“啧啧啧”的声音。她开始跟老头儿和阿克辛尼雅小声交谈,他们的脸上就也现出狡猾的、鬼鬼祟祟的神情,仿佛他们串通了要搞什么阴谋似的。 

大家决定要给阿尼西木办喜事了。 

“唉,啧啧!……弟弟倒早就结婚了,”瓦尔瓦拉说,“可是你仍旧没个伴儿,就跟集市上的公鸡一样。这成什么话?唉,啧啧,求上帝保佑,结婚吧,然后随你的便,自管出外去当差好了,让老婆留在家里做个帮手。小伙子,你过日子没有一点章法,我看你已经把什么章法都忘了。唉,啧啧,你们这些城里人呀,全有罪哟。” 

既然崔布金家的人要结婚,那么,大家就得给他们这些有钱人挑顶好看的新娘。他们给阿尼西木也找了一个俊俏的姑娘。他自己呢,长着一副不招人喜欢的、不起眼的相貌,尽管身体单薄而且病态,个子矮小,面颊却很肥满,好象他把腮帮子鼓起来似的。他不眨眼,但目光尖利,胡子棕黄色,稀疏,每逢他想心事,他老是把胡子塞进嘴里去嚼。此外,他常常喝酒,这从他的脸容和他的步态就看得出来。可是他一听说他们已经给他找到一个很漂亮的新娘,就说:“哦,行,我自己也不丑啊。应当说,咱们崔布金家的人都长得漂亮。” 

靠近城边有个托尔古耶沃村。最近,这个村子有一半已经并进城里去,剩下来的一半仍旧算是村子。在并出去的那一半里面,有一个寡妇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她跟她妹妹同住。这妹妹很穷,白天出去打零工,她有个女儿名叫丽巴,这个姑娘也出去做零活。托尔古耶沃村的人们已经在称道丽巴的美貌,可是她那赤贫的家境却吓退了一切人。大家认为只有鳏夫或者上了岁数的人才肯不顾她穷而跟她结婚,或者索性不结婚而跟她同居,她母亲跟着她也就有吃有喝了。瓦尔瓦拉听媒婆说到丽巴,就坐车子到托尔古耶沃村去了。 

后来,在那姑娘的姨妈家里照规矩安排了相亲的仪式,备了凉菜和葡萄酒。丽巴穿一件特地为相亲做的粉红色新衣服,一条鲜红色的缎带在她头发中间象火焰一样发光。她又瘦又弱,脸蛋儿没有血色,面貌柔媚、秀气,由于在露天工作,她的皮肤黝黑;脸上老是挂着羞怯而忧郁的笑容,眼睛带着孩子气看人,显出信任和好奇的神情。 

她年轻,还是个小姑娘,还看不大出来,不过她可以结婚了,因为已经到了年纪。她长得确实美,只有一点不招人喜欢,就是她那双象男人一样的大手,现在那双手没事可做,垂在那儿,好比两只大螯。 

“没有嫁妆,我们倒不在乎,”老头儿对姨妈说。“早先我们给我们的儿子斯捷潘也娶了个穷人家的姑娘,现在我们不知该怎样称赞她才好。在家里也罢,在店里也罢,她都是把好手。” 

丽巴站在门口,好象要说:“随您怎样摆布我就是,我相信您。”她母亲普拉斯科维雅,这个打零工的女人,躲在厨房里,胆怯得一动也不能动了。当初她还年轻的时候,有一回,她在一个商人家里擦地板,那商人发火了,对她跺起脚来,她十分害怕,吓傻了,从此她一辈子心底里老存着害怕的感觉。她一害怕,胳膊和腿就总是发抖,脸颊抽搐。她坐在厨房里,极力听客人们在说什么话,不断地在胸前画十字,用手指头按住前额,瞧着圣像。阿尼西木微微有点醉意,推开厨房的门,毫不拘束地说:“您坐在这儿干什么,亲爱的妈妈?您不来,我们觉着闷得慌呢。” 

普拉斯科维雅战战兢兢,用手按着干瘪的胸脯,回答说:“哪儿的话,求上帝怜恤吧。……您心真好,老爷。” 

相亲以后,婚期说定了。这以后,阿尼西木在家中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吹着口哨,或者忽然想起什么事,就变得心事重重,一动也不动地凝神瞧着地板,仿佛目光要钻到地下深处去似的。他知道自己就要结婚,而且那么快,定在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却没露出高兴的样子,也不打算去看新娘,光是不断地吹口哨。他所以结婚,显然只因为他父亲和后妈要他这样做,又因为村子里有这样的风俗:要儿子结婚,好让家里添一个帮手。他走的时候,一点也不匆忙,总之他一举一动都跟先前几次回来的情形不同。他显得满不在乎,说出来的话也不对头。 

「注释」 
①大斋前的一星期,这时候可以吃荤食肉。 

 
三 

在希卡洛沃村住着做裁缝的姊妹俩,她们是鞭身派教徒。婚礼的新衣服就交给她们做,她们常常来量尺寸,喝很久的茶。她们给瓦尔瓦拉做一件棕色连衣裙,镶黑花边和玻璃珠,给阿克辛尼雅做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配上黄色前胸和曳地长后襟。等到裁缝做完活,崔布金却不付她们工钱,只给店里的货物。她们愁闷地走了,手里提着她们完全不需要的几包硬脂蜡烛和沙丁鱼。她们走出村子,到了野外,就在一个土坡上坐下,哭了起来。 

举行婚礼的三天以前,阿尼西木回来了,从头到脚一身新。他穿着发亮的胶皮套鞋,没扎领结,却系着一根红细带,上面挂着小珠子。他肩上披着一件大衣,没把胳膊伸进衣袖里去,这件大衣也是新的。 

他在圣像前面庄重地祷告一番,然后向父亲问安,送给他十个银卢布和十个半卢布银币,送给瓦尔瓦拉也是同样的一份。他送给阿克辛尼雅的是二十个四分之一卢布银币。这份礼物特别可爱之处在于所有的钱币仿佛是精选出来的,一律是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阿尼西木极力要显得庄重严肃,绷紧了脸,鼓起腮帮子。他嘴里冒出酒气来。他大概每到一个火车站就到小吃部去一趟。这个人仍旧带着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那种不得体的气派。然后,阿尼西木跟老头儿一块儿喝茶,吃点东西。瓦尔瓦拉把那些新卢布放在手心上翻来覆去地看,同时问起那些在城里生活的同乡。 

“谢谢上帝,他们都不错,他们过得挺好,”阿尼西木说。 

“只是伊凡·叶果罗夫家里出了点事:他的老婆子索菲雅·尼基佛罗芙娜去世了。她害的是痨病。他们为了让她的灵魂安息而办了丧宴,是从包办酒席的人那儿定来的。每客两个半卢布。还有真正的葡萄酒。我们的同乡,几个庄稼汉,也去了。叶果罗夫为他们也叫了两个半卢布一客的饭菜。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吃。庄稼汉哪儿懂得什么口味!” 

“两个半卢布呀!”老头儿说,摇摇头。 

“可不是!那儿又不是乡下。比方说,你走进一家饭馆想吃点东西,叫了这样那样的菜,带上三朋四友,一块儿喝上一通酒。一眨眼工夫,天就已经亮了。对不起,你得替每个人付三四个卢布才成。要是跟萨莫罗多夫在一块儿,那他饭后喜欢喝上一杯搀白兰地的咖啡,可是,先生,上等白兰地要六十戈比一小杯呐。” 

“这全是随口乱说,”老头子惊叹地说,“这全是随口乱说!” 

“现在我老是跟萨莫罗多夫在一块儿。替我给你们写信的就是这个萨莫罗多夫。他写得好极了。妈,”阿尼西木快活地对瓦尔瓦拉继续说,“要是我告诉您萨莫罗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才不会相信呢。我们大家都叫他穆赫达尔,因为他跟亚美尼亚人一样,周身上下一片黑。我把他看得透里透。妈,他的事儿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点他自己也明白,就老是跟着我,难舍难分,现在我们真是拆不开打不散了。他好象有点怕我,可是离开我又活不下去。我上哪儿他也上哪儿。妈,我长着一对真正厉害的眼睛。我在旧货市场上一眼看见一个农民在卖一件衬衫。‘慢着,这衬衫是偷来的!’果然不错,那衬衫真是偷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瓦尔瓦拉问。 

“也说不出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长着那样的眼睛呗。我并不知道衬衫的来历,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就那么心血来潮了:这东西是偷来的,就是这么的。我们侦缉队里那些同事常常说:”嘿,阿尼西木打山鹬去了!‘那意思是说去找贼赃了。 

对了。……偷是谁都会的,可是要想保牢贼赃,那就难了!世界挺大,可就是没有地方藏贼赃。“ 

“上个星期我们村里龚托列夫家给偷走了一只公羊和两只小母羊,”瓦尔瓦拉说,叹了口气,“却没有人去把它们找回来。……唉,啧啧。……”“那有什么?我可以去找。这没什么,我办得到。” 

结婚的日子到了。那是四月里一个凉快、晴朗、快活的日子。从一清早起,人们就坐着由两匹或者三匹马拉着的马车在乌克列耶沃村里来来去去。白嘴鸦给车马声闹得心慌意乱,在柳树林里呱呱叫,椋鸟也提高嗓门,不停地叫唤,好象为崔布金家办喜事感到高兴似的。 

屋里桌子上,已经摆满长条的鱼、整只火腿、填馅的家禽、一盒盒的熏鲱鱼、各种各样盐腌和醋渍的吃食、许多瓶白酒和葡萄酒,空气里弥漫着熏腊肠和酸龙虾的气味。老崔布金在桌子旁边走来走去,靴后跟嘎吱嘎吱地响,拿着两把刀子互相磨着。大家不断地喊住瓦尔瓦拉,向她要这样要那样。她呢,样子慌慌张张,上气不接下气,不断地在厨房里跑进跑出。厨房里面,柯斯丘科夫家的厨师和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雇用的女厨子从天亮起就在干活了。阿克辛尼雅头发烫过,只穿着紧身胸衣,没穿连衣裙,脚上穿一双嘎吱嘎吱响的新皮鞋,一阵风似地跑过院子,只看见她那光光的膝头和胸脯闪过。各处热热闹闹,可以听见骂人和赌咒的声音。行人在敞开的大门口站住,一切东西都使人觉得马上就要发生一件大事了。 

“他们坐车去接新娘啦!” 

马车铃子玎玸熛熳牛隽舜遄雍茉恫畔А!搅降愣*钟,人们奔跑起来,原来铃声又响了,他们把新娘接来了!教堂里挤满了人,圣像前的枝形烛台已经点亮,唱诗班按老崔布金的意思照着乐谱歌唱。辉煌的亮光和鲜艳的衣服弄得丽巴眼花缭乱。她觉得,歌手响亮的嗓音仿佛锤子似的敲击着她的脑袋。她生平第一回穿的紧身胸衣和皮鞋夹得她疼痛。她的脸相看上去仿佛是在昏厥以后刚清醒过来似的,她呆呆地瞧着,却什么也没看明白。阿尼西木穿一身黑礼服,脖子上没扎领结,却系了一条红带,心事重重,瞧着一个地方出神,每逢歌手高声唱起来,他就赶快在胸前画十字。他心里感动,想哭出来。 

这个教堂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熟悉;从前有一个时期他那已故的母亲常带他上这儿来领圣餐,有一个时期他在儿童唱诗班里唱歌,每个圣像,每个角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呢,他结婚了,为了遵守规矩而必须娶妻子,可是现在他没想这些,不知怎的,他竟不记得而且完全忘了他的婚事。眼泪使得他眼睛看不见圣像,心里堵得慌。他暗自祷告,祈求上帝让那个在劫难逃的灾难,即使不是今天,也会在明天降在他身上的灾难,好歹放过他去,就跟天旱的日子里雨云掠过村子却不落下一滴雨来一样。过去已经积下那么多的罪,多得到了没法摆脱、无可挽回的地步,就连要求宽恕也不合情理了。可是他仍旧恳求宽恕,甚至大声哭出来,不过谁也没理会,因为他们以为他喝醉了。

有一个孩子用惊慌的声音哭着说: 

“好妈妈,带我离开这儿吧,亲妈妈!” 

“不许说话!”司祭叫道。 

新婚夫妇从教堂回家去,人们跟在他们后面跑着。小铺旁,大门边,院子里,窗子下,也都围满了人。村妇们来唱喜歌。 

合唱队早已站在前堂,拿了乐谱等着,年轻的夫妇刚刚跨进门槛,他们就提高嗓门,用尽力气齐声唱起来;特意从城里叫来的一个乐队也开始奏乐。顿河香槟酒已经盛在高脚杯子里,送过来。木匠兼包工头叶里扎洛夫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儿,眉毛生得那么密,弄得眼睛也差点儿看不见了,他对新婚夫妇说:“阿尼西木和你,孩子,要相亲相爱,要按上帝的意思过日子,孩子们,求圣母不要抛弃你们。”他伏在老头子的肩膀上,呜呜地哭了。“格利果里·彼得罗维奇,咱们哭一场吧,高兴得哭一场吧,”他用尖细的声音说,然后突然哈哈大笑,用响亮的男低音接着说。“哈哈哈,你又添了个好儿媳妇!她呀,处处都合格,处处都光溜溜的,没一点杂音,整个机器都没毛病,螺丝钉多得很。” 

他是叶果列夫县人,可是从年轻时候起就在乌克列耶沃村的工厂和县里做工,已经在这儿住惯了。多年以来,大家觉得他一直是这么老,一直跟现在一样又瘦又高,多年以来,大家一直管他叫“拐杖”。也许因为四十多年来专门在工厂里做修理工作吧,他判断每个人和每样东西的时候总是在结实上面着眼:看看是不是需要修理。他在饭桌边坐下来以前,先试了好几把椅子,看它们结实不结实,他还摸了摸鲑鱼。 

喝过顿河香槟酒以后,大家在桌边坐下来。客人们谈天,移动椅子。歌手在前堂唱歌,乐队奏乐,同时,村妇们在院子里齐声唱喜歌,结果造成一种可怕的、乱七八糟的声音,闹得人头昏眼花。 

“拐杖”坐在椅子上扭动身子,胳膊肘碰着他身旁的人,妨碍人家谈话。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孩子们,孩子们,孩子们,……”他急促地嘟哝着。“阿克辛尼雅宝贝儿,瓦尔瓦拉宝贝儿,咱们太太平平、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吧,我亲爱的小家伙。……”他酒量小,此刻只喝了一杯英国白酒就醉了。这难于下咽的白酒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一喝就昏醉,仿佛一闷棍把人打晕了似的。舌头开始转动不灵了。 

在座的有本地的教士、带着妻子一同来的工厂职员们、商人、从别的村子来的饭铺老板。乡长和乡里的文书也并排坐在那儿,他们已经一块儿干了十四年,在这段时期里,每逢给人签署文件,或者在放人走出乡公所以前,总要把人诈骗一下或者侮辱一下;如今他俩养得肥头胖脑,仿佛他们在欺诈里泡得太久,连脸上的皮肤都有了一种特别的骗子色彩。文书的老婆是一个斜眼的瘦女人,把她所有的孩子都带来了,她象一只猛禽似的斜着眼瞄准菜盘,凡是她的手够得到的都被她一齐抢光,放进她自己的或者孩子的衣袋里。 

丽巴坐在那儿不动,好象变成了石头,仍旧现出在教堂里的那副表情。阿尼西木自从认识她以后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因此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嗓音是什么样儿;现在,他坐在她身旁,始终闷声不响,只顾喝英国白酒,等到喝醉了才开口,跟坐在对面的丽巴的姨妈说:“我有个朋友,姓萨莫罗多夫。他这个人很特别。论身份,他是个非世袭的名誉公民,能说会道。不过我把他看得透里透,姨妈,这他也知道。请您跟我一块儿为萨莫罗多夫的健康干杯吧,姨妈!” 

瓦尔瓦拉筋疲力尽,心慌意乱,绕着桌子走来走去,劝客人吃东西。她明明很满意,因为菜有那么多,全都那么丰富,现在谁也不能挑剔他们了。太阳落下去了,可是酒宴还在继续,客人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喝什么,他们讲的话也休想听得清,只有在乐队的乐声偶尔停下来的时候,才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有一个村妇嚷着:“你们吸饱了我们的血,强盗,叫你们不得好死!” 

到傍晚,大家合着乐声跳舞。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带着他们自己的酒光临了,其中有一个在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两只手各拿一个酒瓶,嘴里还衔着酒杯,逗得大家都笑了。卡德里尔舞跳到一半,他们忽然蹲下身子跳起来。穿绿衣服的阿克辛尼雅象电光似的闪现着,她的长后襟扇起一阵风。有人踩坏她衣服后襟的皱边,“拐杖”就嚷道:“喂,他们把墙脚板扯下来了!孩子们!” 

阿克辛尼雅生着天真的灰眼睛,那对眼睛难得眨巴一下,她脸上老是带着天真的笑容。她那对难得眨巴的眼睛、长脖子上的小脑袋、苗条的身材,都有点蛇的样子;再加上绿色的衣服,黄色的前胸,唇边露出微笑,看上去活象春天从嫩嫩的黑麦田中挺直身子昂起头来瞧着行人的一条毒蛇。赫雷明家的那些人对她的态度随随便便。很明显,她跟他们当中年纪较大的一个早已打得火热了。可是她那聋丈夫却一点也没看出来,他压根儿就没瞧她。他坐在那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正在吃胡桃。他咬开胡桃壳的声音响得很,听上去跟放枪一样。 

可是,看哪,,他挥动手绢,表示他也要跳俄罗斯舞了。于是从房里各处,从院子当中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嘈杂的赞叹声:“他自个儿也出场了!自个儿!” 

瓦尔瓦拉跳舞,可是老头子光是挥动手绢,跺靴后跟。院子里的人互相推搡着,往窗子里看,十分高兴。一时间,他们宽恕了他的一切——他的财富和他对他们的欺侮。 

“跳得好哇,格利果里·彼得罗维奇!”那群人叫道,“对,跳吧!你还能行呐!哈哈!” 

这场舞直跳到深夜一点多钟才散。阿尼西木踉踉跄跄走过去跟乐师和歌手们一一告别,送给他们每人一个新的半卢布银币。老头子身体倒没摇晃,不过走起路来也还是有一条腿下脚很重。他一面送客人们出去,一面对每个人说:“办这场喜事花了两千卢布呐。” 

大家走散的时候,有人丢下自己的旧外衣,穿走了希卡洛沃村的小饭铺老板的好外衣。阿尼西木忽然冒火,嚷起来:“别忙!我马上就会找到它!我知道是谁偷的!别忙!” 

他跑上街去追人,可是人家拦住他,带他回家,把这个醉醺醺、气得脸孔通红、满头大汗的家伙推进屋里,扣上了门。在那屋里,姨妈已经在给丽巴脱衣服了。 

四 


五天过去了。阿尼西木准备好动身,就走上楼去向瓦尔瓦拉告辞。她房间里圣像前面的灯都亮着,空气中弥漫着神香的气味。她本人坐在窗口,正在用红毛线打袜子。 


“你在我们这儿住得不久,”她说。“大概你觉得腻味了吧? 


“唉,啧啧。……我们过得挺好,样样东西我们都有,而且很多。 ”


“我们把你的喜事办得挺象样,挺风光,老头子说用了两千卢布呢。一句话,我们生活得跟商人一样,只是我们这儿很乏味。我们净。我的心都痛了,我亲爱的。我们把他们欺负得好厉害啊,我的上帝!我们做马生意也好,卖什么东西也好,雇工人也好,处处都要骗人。骗了又骗。铺子里的素油又苦又有臭味,就连人家的煤焦油都比它强。可是你倒说说看,难道我们不能卖好油吗?“ 


“各人有各人的行业,妈。” 


“可是我们将来都得死,不是吗?哎哟哟,你真该跟你爸爸谈一谈才好!……”“您自己跟他谈才对。” 


“算了吧,算了吧!谈呢,我倒是对他谈的,可是他也跟你一样,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行业。你想,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人家会管你干的是什么行业吗?上帝的裁判可是公道的。” 


“当然,人家不会管的,”阿尼西木说,叹一口气,“可是您知道,反正上帝是没有的,妈。哪儿会有人来管呢!” 


瓦尔瓦拉惊奇地瞧着他,扬声大笑,举起两手轻轻一拍。 


由于她真诚地对他的话感到惊奇,而且睁大眼睛瞧着他,把他当作怪人一样,他发窘了。 


“也许上帝是有的,只是信仰没有罢了,”他说。“我在举行婚礼的时候,觉得很不自在。就象从母鸡身子底下拿到一个鸡蛋,鸡蛋里面有只小鸡在叽叽叫一样,我的良心也忽然叽叽叫起来,我在行婚礼的时候,老是在想:”上帝是有的!‘可是我一 走出教堂,就全完了。再者,究竟有没有上帝,我怎么知道呢? 


我们从小就没受过这样的教育。娃娃还在娘怀里吃奶的时候,就只是受到这样的教育:“各人有各人的行业‘。要知道,爸爸也不信上帝啊。您先前说龚托列夫家的羊给人偷走了。……我已经找着了,那是希卡洛沃村的一个农民偷的。他偷了羊,可是爸爸得了羊皮。……这就叫做信仰!” 


阿尼西木眨巴着眼睛,摇摇头。 


“乡长也不信上帝,”他接着说,“文书也不信,就连教堂执事也一样。至于他们上教堂,持斋,那也只是为了免得人家说他们的坏话,而且防备万一 ,说不定真有‘最后审判’的一天呢。如今大家都说世界末日好象已经来了,因为人变得软弱,不尊敬父母,等等。这全是废话。妈,依我的看法,毛病全出在人们昧了良心。我看得很透,妈,我明白。要是人家有一件偷来的衬衫,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比方说,有一个人坐在小饭铺里,您还当是他在喝茶,没什么,可我呢,不但看见他在喝茶,还看见他没有良心。你可以走上一整天,却碰不见一个有良心的人。这原因完全在于他们不知道有没有上帝。……好了,再见,妈。希望您好好活下去,身体健康,别记着我的坏处。” 


阿尼西木在瓦尔瓦拉面前跪下来。 


“我为了样样事情感激您,妈,”他说,“我们家有了您,得了很大的好处。您是一个很正派的女人,我对您很满意。” 


阿尼西木十分感动地走出去了,可是又回来,说:“萨莫罗多夫把我牵连到一桩麻烦事里面去了:我要么发一笔大财,要么完蛋。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就求您务必安慰爸爸,妈。” 


“唉,何必说这种话?唉,啧啧。……上帝是仁慈的。你呢,阿尼西木,对你老婆也该心疼一点才好,可是现在你们俩却绷着脸,大眼瞪小眼。说真的,你至少也该带个笑脸啊。” 


“是啊,她也真是个怪物,……”阿尼西木说,叹口气,“她什么也不懂,老是不讲话。她年轻得很,那就让她慢慢长大吧。” 


一匹高大壮实的白毛公马已经拉着一辆二轮马车停在门廊外面。 


老崔布金跑了几步,一纵身上了车,意气扬扬地坐下,拿起缰绳。阿尼西木吻瓦尔瓦拉,吻阿克辛尼雅,吻他的兄弟。丽巴也站在门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瞧着别处,仿佛她不是来送他,而是无缘无故,凑巧站在那儿似的。阿尼西木走到她面前,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蛋儿。 


“再见,”他说。 


她没有瞧他,却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她的脸颤抖起来,不知怎的,大家都可怜她了。阿尼西木也一窜跳上了马车,挺起身子,两手叉腰,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个美男子。 


他们坐着车子上坡,出了峡谷,阿尼西木不断回过头去瞧村子。那是一个温暖晴朗的日子。牲口还是第一回给人赶到外面来,村姑和村妇们穿着过节的衣服在牲口旁边走着。一头褐色的公牛在哞哞地叫,由于得到自由而高兴,用前蹄刨着地。四面八方,上上下下,都有百灵鸟在歌唱。阿尼西木回过头去看一眼那座端正的白色教堂(它最近才粉刷过),想起五 天前怎样在那里面祈祷,又看一眼绿色房顶的学校,看一眼从前他常在里面游泳和钓鱼的小河,就有一股欢乐的浪头在他的胸中激荡,他恨不得地下忽然升起一堵墙来,不容他再往前走,让他永远伴着过往的岁月才好。 


到了火车站,他们走进小吃部,各人喝了一杯烈性白葡萄酒。老头子伸手到口袋里摸钱包,打算付钱。 


“我请客!”阿尼西木说。 


老头子感动地拍拍他的肩膀,对小吃部的服务员眨一眨眼,好象说:“瞧,我有一个多么好的儿子。” 


“你应当留在家里做生意才对,阿尼西木,”他说,“对我来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宝贝!我会把你从头到脚镀上金呢,好儿子。” 


“这是办不到的,爸爸。” 


白葡萄酒有点酸,而且有火漆的气味,可是他们又各喝了一杯。 


老崔布金从火车站回到家里,一下子竟认不出他的小儿媳妇了。丈夫刚刚坐着车子出了院子,丽巴就变了样儿,忽然高兴起来。她换上一条早先穿过的旧裙子,光着脚,把袖子卷到肩膀上,擦洗前堂的楼梯,用银铃样的尖嗓音唱歌。她端着一大盆脏水走出去,抬头看太阳,露出孩子气的笑容,那样儿好象她也是一只百灵鸟似的。 


一个老工人正好走过门口,摇摇头,嗽了嗽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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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60-1904),是俄国的世界级短篇小说巨匠,是俄国19世纪末期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与法国的莫泊桑和美国的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他被认为19世纪末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其代表作有《变色龙》、《套中人》、《第六号病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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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稿:杜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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